于屏方 杜家利
摘要:动作义位内化的概念结构表现为一个事件图式。该图式中存在着变量———具有离散性的概念范畴。在释义配列式中,概念范畴经语义赋值后成为概念角色。本文以概念角色在释义中的显现为评价指标,分析汉语学习词典中动作义位的释义情况。结果表明:汉语学习词典中动作义位的释义处于非系统状态,主要表现为:必需概念角色的遗漏;必需概念角色在语义赋值过程中的偏差;非必需概念角色的出现对释义冗余度的增加。
关键词:动作义位 认知图式 学习词典 释义
Abstract: The internalized conceptual structure of activity sememes represents an event schema, in which exist a number of variants, i.e., the distinctive conceptual categories. Those conceptual categories, after being semantically tagged, turn to be the conceptual roles in the activity semems’ definitions. Based on the conceptual roles, the activity sememes’ definitions in Chinese learner’s dictionaries are assessed, which demonstrates the unsystematic treatment of verb-definings. The main problems lie as follows: needed conceptual roles are neglected; meaning deviance results from the semantic tagging and the unnecessary or default conceptual roles are foregrounded with a redundancy.
Key words: activity sememes; schemata; learners’ dictionary; definition
1. 引言
系统词典学(systematic lexicography)与现代语言学的发展息息相关。现代语言学理论研究的四大趋势之一为:对意义中所隐含的概念化模式(the pattern of conceptualization)进行系统研究。(Apresjan, 2000)系统词典学指出:义位意义中所编码的成分具有规律性,应该被系统地进行描写。因此,义位的词典释义,不是无章可循的经验性活动,而是由其内在规律制约的理论驱动型的意义分析过程。
认知语言学明确将语义学等同于概念形成过程(conceptualization)。在认知语言学视角下,义位的释义过程表现为对其内化的概念结构进行分析、凸显的过程。不同词类的概念形成过程并不相同。名词勾画事物(thing);动词勾画过程(process);介词和副词则勾画关系(relation)。(杨明天,2004:19)因此,不同词类的语义分析过程以及词典释义也不相同。
局部的个案分析是系统研究的前提。本文以动词中描写动作的义位(以下简称为动作义位)为封闭研究语料,分析其认知图式及其对释义的规约作用;以此为评价参数,分析汉语词典在动作义位释义中存在的问题。
2.动作义位语义分析式的认知图式
Rumelhart (1984)认为:“图式是表征存储在记忆中的一般概念的资料结构”。记忆中所表征的概念的各个要素相互联系、作用,形成具有一定心理结构的图式。Rumelhart 进一步指出:在图式中存在变量,即组成图式的、具有离散性的概念范畴。对动作义位中所编码的信息进行扩展、分析,可以发现:动作义位描述一个典型情景中的完整动作事件,其中内化了主体、客体、时间、地点、方式、结果、工具、原因等一定数量的概念范畴,上述概念范畴与动作义核协同作用,组成了描写“何人、何事、何时、何地、何故、何为、何果”的认知图式。在动作义位的释义配列式中,上述概念范畴复呈性地出现,成为出现在语义结构式中的抽象意义参数,在释义过程中经过语义赋值后,表现为概念角色。
理论上说,一个完善的动作义位的释义包括两大部分:义核(解释性核心动词)+概念角色。(于屏方,2003)义核一直是词典释义的重心所在,几乎所有类型的语文词典,都注重对义核的揭示。因此,动作义位在意义上的差别,重要语言于释义配列式中概念角色的揭示上。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不同义位中所包含的概念角色的数目有差异。比如“跑”和“赐予”、“吼”和“排挤”等,它们大多形成语义上的不相关关系。小部分义位属于同一认知框架,比如属于“转换框架”中的“买”和“租”、“给”和“邮寄”等。
(2)在所包含的概念角色数目相同的情况下,概念角色的种类不同。比如在“暴跌”和“笑”中,“行为主体”和“义核”为共有参数。其差异在于:前者中包含了动作的“方式”,后者则包含了“原因”。
(3)在所包含概念角色数目相同、种类相同的情况下,对概念角色的语义赋值不同,从而使义位的意义产生质的差异。比如:
【昏厥】短时间内失去知觉
【昏迷】长时间失去知觉
在“昏厥”和“昏迷”中,都内化了时间参数,但在具体释义过程中,时间参数被赋予了不同的语义值,最终形成两个相互联系又彼此对立的义位。
(4)在所包含概念角色数目、种类相同,且其语义赋值基本相同的情况下,不同义位中予以凸显的参数不同,形成意义上的差异。比如“偷”和“抢”。前者凸显的是“偷窃者”和“失窃物”,“失窃人”相对隐退;后者凸显的是“抢劫者”和“遭抢人”,“遭抢物”相对隐退。(Goldberg, 1995:45-48; 沈家煊,2000)
理论上,同一义位中所内化的概念角色应该具有同一性和同质性。而在实际释义过程中,对其揭示和表征程度往往参差不齐,使义位的语义负载量不同,在释义精度上产生高下之分。比如:
【捏造】故意假造事实 (《应用汉语词典》)
【捏造】假造事实 (《8000词词典》)
【捏造】假造 (《现汉学习》)
3.认知图式视角下汉语学习词典动作义位释义情况分析[1]
通常而言,不同类型的词典总是预设了目标使用者认知视野中已存信息库的平均水平,而使用者已存信息库的广度决定了其词典查阅的深度。对高阶学习者而言,义位意义之间的细微差异是其学习过程中的关注焦点,这必然要求词典编纂者对义位意义进行全方位、多维度的准确揭示。
我们以概念角色在释义中的显现为评价参数,具体分析汉语学习词典在动作义位释义中所存在的问题。
3.1 只凸显义核,其余概念角色全部省略
只凸显动作义位义核的、其他相关概念角色完全省略的释义方式,为直接释义。抽样调查发现,汉语学习词典中动作义位的直接释义分为三类:第一、同义对释,如:【窃取】偷窃;【开辟】开通;第二、素义对释,如:【吹捧】吹嘘捧场;【扩散】扩大散布;第三、使动释义,如:【巩固】使巩固;【稳定】使稳定。直接释义通常导致以下问题:
(1)相近义位形成循环释义。比如:
【打听】探问。
【探问】试探着询问。
【询问】征求意见,打听。(《现汉学习》)
循环释义的害处在于:与其说它使对释义的理解变得困难,不如说使对释义的理解变得不可能。(Landau , 2001:157)
(2)形成递训。这在单音节义位的释义中尤为常见。比如:
【拜访】访问。
【访问】专门去看望某人与之交谈。(《现汉学习》)
使情况更糟的是:递训过程中解释词目词的义位具有标记性。如:
【揉】②团弄。
【团弄】< 方>① 用手掌搓东西使成球状。 (《现汉》、《现汉学习》)
对“揉”的释义,《现汉》以方释普,显然与其“推广普通话,促进汉语规范化”的宗旨相违背;作为外向型学习词典,《现汉学习》的以方释普显然不“利于使用者理解掌握”(user-friendly)。
(3)强调相关义位的“异中之同”,忽视“同中之异”,相关释义无法形成意义区分度。比如:
【开拓】开辟;扩展。
【开辟】开通。
【开通】使畅通,不受阻碍。
在《现汉学习》中,“开拓”和“开辟”的释义最后都归于“开通”,这种释义对非汉语母语学习者而言过于粗疏。对《人民日报》2005、6、1-7、1的相关语料搜索,发现“开通”出现43次,其有效频数为42(有一例为“公开通报),共现成分集中在交通航线和电话、网络等信息通道两个方面,因此“开通”强调的是保持上述通道的畅通无阻; “开辟”共50例,共现成分包括“根据地”、“专栏”、“具有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等。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开辟”与“新(的)”共现12次。可见,“开辟”强调的是“新事物的从无到有”;“开拓”出现频数为72次,典型搭配为“市场”,共出现22次,强调的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从小到大,从弱到强。
因此,对“开辟”、“开拓”、“开通”意义的有效区分应该在释义中强调结果参数。同时,因为比起“开辟”和“开拓”,“开通”的客体角色呈现明显的集中趋势,“开通”的释义中还应该凸显客体参数。上述释义可调整为:
【开辟】创建新事物,使从无到有(结果)
【开拓】在原有基础上扩展,使从小到大 (结果)
【开通】使交通、通信等线路 (客体)投入使用,并保持畅通无阻(结果)
直接释义是传统词典释义的典型方式。据Martin R(1977)对《小罗贝尔》的统计,在12087个动词释义中,有1815个动词采用直接对释,占15.02%。(章宜华,2002:92)。但是,在我们对《现汉学习》465个动作义位所作的抽样调查中,直接释义为121例,占26.02%。几近理解型词典《小罗贝尔》的两倍!可见,汉语学习词典“在宏观结构设计和释义方法上仍保留着传统词典的主要特点”。(章宜华,1999)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学习词典,最基础的一步是:大幅度降低直接释义的比例。
3.2必需概念角色在释义配列式中的遗漏
释义配列式中必需概念角色的遗漏,在典型群内通过意义对立和对比体现得尤为清楚。比如:
【败露】坏事被人发觉。
【暴露】事物由隐蔽而显露出来。
【显露】由隐蔽而显现出来;显现。(《现汉学习》)
上述义位,都表示事物由隐藏状态变为显现状态。三者之间的主要差异在于“方式”参数的实现。“败露”是不情愿地、无可奈何地显现;“暴露”既可能是故意地、也可能是无意地显现;“显露”通常是无意地、自然地显现。因此,其释义可调整为:
【败露】(隐蔽的坏事)被发觉
【暴露】(缺陷、矛盾、问题等隐蔽事物)有意无意中完全清楚地显现
【显露】(隐蔽的事物)无意中显现
一般来说,出现频率相对较小、语义值大的概念角色的缺省往往导致相关义位之间的意义区分度过低。而出现频率高的概念角色,比如主、客体,在释义中的缺省,影响的往往是义位的组合关系。以主体参数为例。人类语言是以人为中心的“述人型”语言,因此,大多数动作义位的主体参数往往默认为“人”,在释义配列式中通常缺省。反过来,如果释义中没有特别指明动作义位的主体角色,则主体角色被默认为是泛指的人。这样,在释义配列式中,某些需要明示的主体角色被省略,从而使学习者过度类推,产生意义偏差。比如:
【颤动】^ 短促而频繁地振动。
【赋予】^交给(重大任务、使命)等。
【获释】^得到释放,恢复自由。
“颤动”不同于“颤抖”。“颤动”的动作主体应该是身体的某一部分,或者是其他的无生主体;“赋予”的动作主体通常是“历史”、“上天”、“人民”等抽象名词;“获释”的典型主体是“犯罪嫌疑人”或“罪犯”。类似的应在释义中明示主体角色的义位还有:巡逻、慰问、委任、推选、提携、提拔、贪污、伺候、敦促等等。
3.3概念角色在语义赋值过程中的意义偏差
必需的概念角色勾勒了动作义位释义配列式的基本构式。但是释义中必需意义参数的出现,并不必然保证释义的准确。也就是说,必需概念角色的出现是精确释义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因为在具体释义配列式中,概念角色还需要进行准确的语义赋值。在语义赋值过程中产生的意义偏差分为两种:
(1)对概念角色语义赋值的涵盖面过窄,导致释义的概括性不足。比如:
【诞生】多指人出生 (《现汉》、《现汉学习》)
即使在直觉上,“诞生”的释义也是有问题的。一方面,如前所述,动作行为主体如果是宽泛意义上的“人”,在释义配列式中通常缺省;另一方面,“诞生”除指“人”的出生,还应存在着意义引申现象。
通过对台北中央研究院现代汉语平衡语料库(http://www.sinica.edu.tw/ ftms-bin/ kiwi.sh)的搜索,“诞生”的不重复出现项为123项。其中,表示人(包括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出生的共有32例,表示动物出生的有5例,其余86例分别表示国家、机构、理论、报刊杂志、蒸气机、液晶电视等事物的首次出现。从共现频率上考虑,“诞生”的主体角色无疑应增加“新事物”,因此,其释义最好为:【诞生】新事物产生或人出生;或者是:【诞生】< 书>人出生,也可比喻新事物的产生;或者像《应用汉语词典》一样,处理成两个义项。
动词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动词是句子语法结构和语义结构的核心,并且,动词义位深层语义结构和表层语法结构之间形成部分对应关系。尤其是主、客体参数,通常直接外化为主语和宾语。因此,主体角色和客体角色在释义中的概括性不足,往往会影响学习者在编码中的义位搭配。因为“在释义中规定了一种搭配成分就会自动排斥其他成分”。(章宜华,1999)比如:
【引进】从外地引入(新品种或新技术等)。(《现汉学习》)
【引进】从外地或外国引入(人员、资金、技术、设备等)。(《现汉》)
《现汉学习》在对“引进”的客体参数实现语义赋值的过程中,侧重强调“新品种和新技术”,尽管在“新品种和新技术”后加上了“等”,但词典使用者或者对其视而不见,或者只会根据“新品种”、“新技术”进行平行类推,因此很难正确类推出“引进人才”、“引进外资”等类似的常规组合。
(2)对概念角色语义赋值的涵盖面过宽,导致释义包容度过大,产生过度类推。比如:
【怀孕】妇女或哺乳动物有了胎 (《现汉学习》)
同级分类通常应贯彻相容原则,“妇女或哺乳动物”的说法无疑是将二者并列对举。在日常生活或文学作品中,类似说法尚可接受<,但作为词典,“典常不易”,措辞理应严谨。“怀孕”的释义应修正为:
【怀孕】妇女或其他雌性哺乳动物有了胎。
《现汉学习》对“怀孕”主体参数的语义赋值,明显有悖于认知主体的经验,因此,作为词典使用者的认知主体会根据自身的体验对释义进行自动纠偏。在这种意义上,这种释义精确度上的偏差与其说是不利于读者使用,不如说是有损于词典编纂的专业水平。影响词典使用者对义位意义理解和使用的情况见下例:
【瓦解】① 比喻事物崩溃或分裂。
“瓦解”中主体参数的语义赋值过泛。“事物”可以囊括几乎所有的非述人类主体。而实际上,一只碗的分裂是不能称之为“瓦解”的,“堤岸”的崩溃同样也不属“瓦解”之列。语料搜索的结果表明:“瓦解”的对象通常是某一组织或集体,或是某种抽象的观念。因此,“瓦解”的释义应调整为:
【瓦解】瓦碎裂,用于比喻某组织、集体或观念的崩溃或分裂。带贬义。
3.4非必需概念角色增加释义冗余度
总体而言,汉语学习词典的释义模式偏向简单,因此,释义中出现非必需概念角色的情况非常少。在英语学习词典中,非必需参数在释义中大量出现的情况多见于COBUILD,主要表现为一直为人诟病的对动作义位主体参数的系统性显现,即“if you”、 “if somebody ”句式的泛滥。其他英语学习词典中此类情况也较少。在纸质词典有限的空间条件限制下,词典编纂的简明性几乎被奉为圭臬(虽然“简而不明”的情况不在少数),非必需参数的出现几近奢侈。
4 小结
在汉语学习词典中,动作义位释义中存在的问题,可概括为两个方面:释义不足和释义过度,其中前者占绝对多数。造成释义不足的主要原因是对概念角色的揭示无章可循,处于感性、随意的非系统状态。
理论驱动(theory-driven)型的释义模式是使词典释义系统化的重要保证。具体到动作义位而言,“理想的释义模式应该使内化于动词义位中的概念角色在释义中显化,与义核共同作用,从而提高释义精度和意义区分度。”(于屏方,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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